那些把维特根斯坦看成是罗素的追随者之流,这些话在他们眼里必定是自相矛盾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阿兰·雅尼克&斯蒂芬·图尔敏

在《维特根斯坦的维也纳》一书中,阿兰·雅尼克&斯蒂芬·图尔敏挑战半世纪的哲学成见,揭示出《逻辑哲学论》隐含的伦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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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有伦理的命题,因为它们是“更高的东西”

文 / 阿兰·雅尼克 斯蒂芬·图尔敏

选自《维特根斯坦的维也纳》

本文为节选,标题为编者所加

维特根斯坦写作《逻辑哲学论》的主旨既是伦理的又是逻辑的,要证明这点不能在这本书的原文内找证据。因此在这里,我们必须指向可以支持我们所言的旁证。

在此,让我们回想一下维特根斯坦与路德维希·费克尔和布伦纳圈子的关系。费克尔是奥地利唯一愿意提及卡尔·克劳斯的成果的编辑,更不用说承认其重要性了;克劳斯的回报是称《布伦纳》是奥地利发行的唯一诚实的期刊。很自然地,当维特根斯坦用他的部分家产为作家和艺术家谋好处的时候,他曾把总额达十万克朗的资金托付给路德维希·费克尔,让他分给值得的艺术家(赖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 ]是第一批受益者之一)。从战争爆发到1919 年,维特根斯坦一直与费克尔保持着邮件联系。在三次试图出版《逻辑哲学论》都没成功——第一次通过克劳斯的出版商亚霍达(Jahoda )和西格尔(Siegel),接下来找了曾出版魏宁格著作的布劳米勒(Braumueller),最后找的出版商是个“德国哲学教授”,赖特推测他可能是弗雷格,这个人还与期刊《德国唯心主义哲学论文集》(Beitr·ge zur Philosophie des Deutschen Idealismus )有联系——之后,他找到费克尔咨询,而接下来的通信则为《逻辑哲学论》的意图提供了重要线索。

维特根斯坦

在一封信中,维特根斯坦说到了他这本书:“这本书关注的是再现一个体系。此外,这一再现已经完全实现了。”在另一封信中他说:“这部著作严格说来是哲学的,同时又是文学的……”而在第三封信中,他说:

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事情是这样的:即便一本书写得的确相当不错,它也总是从一个毫无价值的立场出发的。说真的,没人非得写书,因为地球上还有许多全然不同的事要做。而另一方面,我自信我敢这么说:你要是出版了达拉戈和海克尔等人的书,你就能出版我的书。

所以,他认为他在做的与费克尔自己的文学和哲学兴趣是一致的,也与海克尔的所作所为并无二致。不过在另外一些信中,他最明确地道出了照他的构想,他在《逻辑哲学论》中做到了什么:

这本书的要旨在伦理。我曾经想在前言中放进一句话,结果还是没放。但在这儿我会说给你听,因为这句话或许是你理解这本书的一把钥匙。我想写的是,我的著作由两部分组成:在此呈现的部分,加上所有我没写出的部分。而恰恰这第二部分才是重要的。可以说,我的书从内部为伦理事物的范围划定了界限,而且我确信要划出这些界限,这是唯一严格的方式。

简言之,我认为今天在别的许多人只是在聊以作谈的地方,我在我的书中却对这一切沉默以对,借此,我设法让一切都处在自己坚实的位置。因此,除非是我大错特错,否则这本书想说的许多东西都是你自己要说的。很有可能你看不到这本书说出了它们。现在我要推荐你读读前言和结论,因为对本书要旨最直接的表达都包含在里面了。

《逻辑哲学论》

在此,维特根斯坦的这句话——不可能有伦理的命题,因为它们是“更高的东西”——终于变得可以理解了。维特根斯坦力图把伦理事物排除在合理性话语的讨论范围之外,因为他相信它更适合被置于诗意的范围内:“伦理学和美学是一个东西。”正如世界的逻辑脚手架是先天的那样,伦理学也是世界的一个条件:“伦理学是先验的。”不过,跟逻辑一样,伦理事物不依赖于事实:“世界上的事物是怎样的,这对于更高的东西来说是完全漠不相关的。”人们在阐释《逻辑哲学论》时感到的困难大多都围绕着下面这点:伦理和逻辑都与只能被“显示”但不可“说”的东西有关;“神秘的东西”也因此而含糊不清。首先,它指的是世界与其表象、与其镜像(mirror),也就是与语言所共同具有的东西。其次,它指的是语言那股诗意的力量,它传达着“生命的意义”。语言能表达经验,但语言也能使经验充满意义。前者之所以可能,是因为表象事实的命题是带有逻辑结构的模型。而后者是诗。声音也传达了一种特定的感情,而音乐谱号、唱片和乐思通过它们共同的形式,同样再现了声音。因此,语言可以借助命题表象事实,要不就在诗歌中传达情感。《逻辑哲学论》的主旨是区分二者,并由此让它们免遭混淆。

在事实的世界,没有有价值的东西——“世界的意义必定是在世界之外”,而且不存在谜——“谜是不存在的”。世界的意义在事实性的东西之外。在价值和意义的领域里,不存在命题,不存在事实——只有悖论和诗。就像克劳斯说的:“只有一名艺术家,才能从答案中制造谜题。”逻辑如何表象世界以及世界的意思是什么,这两个问题共同构成了“神秘的东西”。二者都是命题不可能在其中有意义的领域。因此“显示”的观念植根于两种关系中:一是世界与逻辑之间的关系,另一个是构成世界的事实与世界的意思或意义之间的关系。从命题的逻辑结构内部显示出这点的优点在于,事实领域就会因此而一劳永逸地得以与价值领域科学地区分开来。简言之,最后提到的这封给费克尔的信把形式逻辑学家维特根斯坦和伦理神秘主义者维特根斯坦两种形象统一到了一起,从而也就明显把他置于奥地利文化的主流浪潮之中了。

 

必须摒弃一切把伦理学置于“智识基础”上的企图,这是维特根斯坦坚定的信念,这点在他后来与魏斯曼和石里克的谈话中再次得到证实。比如在1930 年12 月,我们看到他在下面这段话中批评了石里克研究哲学伦理学的方法。他对魏斯曼说:

石里克说神学伦理学中有两种关于善的本质的解释。较浅显的解释是,由于善是上帝的旨意,所以它是好的(the Good is good,in virtue of the fact that God wills it );较深层的解释是,上帝要善存在,因为它是好的(God wills the Good,because it is good)。在我看来,第一种解释更深刻:它是好的,是上帝要它如此。因为再要说明它“为什么”是好的,此路就不通了;而第二种解释反而浅薄,还落入了理性主义,它“就好像”在说哪个是好的还能有某种更进一步的基础。

稍后,他引用了叔本华说过的一句话:“宣扬道德规范很难;为其正当性做理智的辩护则毫无可能。”

几乎就在一年前(1929 年12 月),在一次交谈中,维特根斯坦把他自己的观点与康德和克尔凯郭尔的观点之间的隶属关系表达得十分明显。还是在这次交谈中,他还谴责了G· E· 摩尔这样的专业哲学家搞的哲学伦理学,说他说的都是“蠢话”。后来,这段文字有些被收进维特根斯坦死后才付印出版的《关于伦理学的演讲》(Lecture on Ethics)。它值得大段引用:

我很能理解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Being )和畏是什么意思。人有一种冲破语言限制的冲动。例如,想一想有物存在带来的惊奇,而无论那是什么。这种惊奇既不能以问题的形式表达出来,也不会有任何答案存在。在它面前,我们所能说的不用问,只能是些毫无意义的话。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力图冲破语言的限制。克尔凯郭尔也认识到了这种努力,并以一种完全类似的方式指出了它——即冲破吊诡(Paradox)。这种冲破语言限制的努力就是伦理学(Ethics)。我认为这点极为重要,因为它告诉我们,对于伦理是不是一门科学、价值是否存在、善可否被定义等等这些蠢话,都该就此打住了。对于伦理,人们永远在力图想办法说出些什么,然而就其本性而言,却什么也表达不出,也永远不可能表达出来。我们不用想就知道:能被定义成善的不管是什么东西——它除了误解还是误解……

不过得再次强调,这不是说把伦理学中的“不可说者”表达出来的企图一定全都不能要。这只是说,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过度理智化,避免有关问题的真实特质遭到歪曲。

维特根斯坦

或许最重要的理解《逻辑哲学论》的先决条件是抓住这一区分:书中所含的哲学——模型理论、对弗雷格和罗素的批判等等——与维特根斯坦在书中阐发的世界观之间的区分。他的哲学旨在解决描述的性质和限度的问题。而他的世界观则表达了这一信念:只能被显示的东西,其领域必须要免遭那些力图言说它们的人的入侵。《逻辑哲学论》的哲学企图从命题的性质角度表明命题组成不了诗歌。在这一世界观里面,诗歌属于生命的意义得以表达的领域,因此它不能以用于事实的术语来描述。

是意志而非理性把价值引入了世界:“首先,我把‘意志’称为善与恶的承载者。”在维特根斯坦眼中,世界——事实的总体——与意志相关联的方式,与叔本华说的作为表象的世界与作为意志的世界二者的关联方式一样,都是外壳与内核、现象(phenomenon)与本质(noumenon)之间的关系。

如果善良的意志或邪恶的意志能改变世界的话,它只能改变世界的限制,而不能改变事实:不能改变用语言能表现出来的东西。

简言之,在这种情况下世界必定成为另一种样子。可以说,它必会作为整体而盈缩。

在科学中,我们想要认识事实;但在生命问题面前,事实并不重要。在生命中,重要的是能够对他人的苦难做出回应。这与恰当的情感有关。《逻辑哲学论》的哲学意在表明“知识”何以可能。但是以书中的世界观而言,知识被降至次席。生命中的首要之事在于传达情感,而诗歌或寓言就是传达情感的工具。保罗·恩格尔曼告诉我们,在这方面,托尔斯泰的《塞瓦斯托波尔故事集》尤其令维特根斯坦难忘;早期的美国西部电影也是如此,他把这些电影当作寓言和道德规范。这些寓言直达人的内在性(Innerlichkeit),而任何手段只要其本身就是价值的源头活水,并能够触发想象,就无一不是如此。

《维特根斯坦的维也纳》

[美] 阿兰·雅尼克 [英]斯蒂芬·图尔敏 著

殷亚迪 译

三辉图书/漓江出版社

ISBN:9787540778903

定价:59.00

已上架

维特根斯坦是一位生长于非凡的社会环境中的非凡哲人。他在哈布斯堡王朝统治晚期的维也纳度过了童年和青年时代,彼时的维也纳在建筑与艺术、新闻业与法理学、哲学与文学、心理学等各个领域成就辉煌。

本书旨在还原20世纪初维也纳璀璨的文化景象下的维特根斯坦,一方面重建了维特根斯坦与同时代维也纳人之间、德语思想与其时代的艺术之间的关联及其重要意义,展示了现代世界从行将瓦解的奥匈帝国中诞生的过程;另一方面则展现出维特根斯坦是如何在同时代维也纳知识分子——如弗洛伊德、维克托·阿德勒、阿诺德·勋伯格、古斯塔夫·克里姆特以及奥斯卡·科柯施卡——的砥砺下,冲破沉闷幽暗的旧统治的牢笼,铸就自己独一无二的哲学思想的。


 

 

里仁学院|不可能有伦理的命题,因为它们是“更高的东西”

创建时间:2020-04-27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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