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这片土地的历史与现实总是难以区分。印度与巴基斯坦自二战后分道扬镳,阿富汗处于内忧外患之中,但一直没有放弃现代化努力,而幕后大国则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一幕与历史极其相似:从犍陀罗到贵霜,从孔雀王朝到萨珊波斯,从花剌子模到莫卧儿帝国,从英俄大博弈到冷战,文明的兴亡与角逐,一直是这片土地不变的话题。

 

本文摘编自《亚洲高原之旅》第16章到19章,有删节。

 

作者 | 阿诺德·汤因

摘编 | 董牧孜

 

本文出处:《亚洲高原之旅:文明的兴亡》,[英] 阿诺德·汤因比 著,李娟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7月

 


 
1
 
 

帕罗帕米萨达伊

 

我站在伊斯塔立夫(lst lif)伊斯塔立夫,位于阿富汗喀布尔西北的一座村庄的露天平台上,东北是一望无际的戈伊达曼(Koh i Daman)平原。北方的地平线上矗立着兴都库什山白雪覆盖的山体,此处山脉或许并不像东方努里斯坦峡谷那么高,但是也高得鹰都飞不过,也许这座山脉的古代名称不只是诗意的夸张。兴都库什山古代名称的希腊版本是帕罗帕米苏斯(Paropanisus),最初的意思是雄鹰飞不过的高山。现在从东向西横贯在地平线上的,正是帕罗帕米苏斯。不远处还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型山脉,从戈伊达曼平原拔地而起,正好为我指明了戈尔班德(Ghorband)和潘杰希尔(Panjshir)两河交汇处。任意一条河流都流向一条山道,这条山道可供人和驴子穿越帕罗帕米苏斯。因此,这两河交汇处一直极其重要,直到最近才逐渐式微,因为喀布尔城的兴起改变了天然的贸易路线。
 
从公元前6世纪以来,至少在14个世纪中,这个世界的战略和政治中心都不是喀布尔,而是控制着戈尔班德和潘杰希尔两河交汇处的两座城市,它们就坐落在平原上那座小型山脉的西北方,大流士称它们为卡比萨卡尼什。如今,它们荒废的遗址被叫做贝格拉姆。公元1世纪和2世纪,这两座城池达到巅峰,是一个横跨阿姆河和亚穆纳河的庞大帝国的首都。帝国的缔造者是贵霜人,以前是游牧民族,从中亚迁徙而来。在贵霜帝国的保护下,佛教穿越兴都库什山,从印度到中亚再到中国,一路曲折迂回、艰难跋涉。不过贵霜帝国是希腊化帝国的继承者。即巴克特里亚,曾属马其顿帝国分裂出的塞琉古帝国,公元前3世纪中叶以后独立。公元前170年左右,大月氏为匈奴击败,西迁阿姆河流域;公元前125年,征服巴克特里亚,即中国史书中的大夏。后大月氏一分为五,其中一部便是贵霜。公元1世纪中叶,贵霜部统一五部,建立贵霜帝国。因此,文中称贵霜帝国为希腊化帝国的继承者。
 

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1889—1975),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毕业于牛津大学。先后任职于牛津大学、伦敦大学和英国外交部等机构,1926年起担任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所部长,1947年3月登上美国《时代周刊》封面。由于他在学术上的重大成就,被选为英国学术院院士。汤因比一生游历甚广,著述颇丰。他一反国家至上的观念,主张文明才是历史研究的单位,以人的生老病死的现象,来解释文明的兴衰与死亡;他既用哲人的独特眼光,从宏观的角度对人类历史与文明进行广泛而深刻的探讨,又以超凡的叙史才能,以历史学家的视野对人类历史与文明进行细致的描述。以《历史研究》为代表的一系列著作为他赢得了世界性声誉,他也因此被誉为“近世以来最伟大的历史学家”。
 
因此,当我站在伊斯塔立夫的露天平台上,放眼这壮丽山河,我脑中涌现的正是亚历山大大帝、德默特琉和赫尔默乌斯(Hermaeus)赫尔默乌斯(约前90年—70年在位),是欧克拉蒂德王朝(Eucratid Dynasty)的最后一位君主,为大月氏所吞并。公元前2世纪70年代,监领中亚的兴都库什山脉以北地区的欧克拉蒂德斯发动叛乱,在巴克特里亚称王,建立欧克拉蒂德王朝的功绩。
 
当希腊人从达达尼尔海峡穿越西南亚到达帕罗帕米萨达伊时,他们第一次觉得这里似曾相识。群山环绕下的平原,让他们想起了欧耳代亚(Eordaea)欧耳代亚是古代马其顿帝国中的一个王国。或者色萨利(Thessaly),色萨利:希腊中东部历史区域,现为行政区,其古城区域与现在的区域大体相当。而繁盛的葡萄园则让他们相信,他们的酒神狄奥尼索斯早在亚历山大以前,就征服了这里。帕罗帕米萨达伊一定就是狄奥尼索斯的传说之地倪萨(Nysa)。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狄奥尼索斯是宙斯和忒拜公主塞墨勒的儿子,由倪萨的仙女抚养长大。酒神把这里变成了自己的领地,他之后的希腊崇拜者们欢欣鼓舞地以他为榜样。亚历山大在贝格拉姆建立了希腊殖民地。公元1世纪,当希腊统治已经在别处烟消云散时,赫尔默乌斯,这位希腊君主仍统治这里。据说,赫尔默乌斯已经同山峦另一边的敌国贵霜和解。无疑,相比贵霜帝国,他的力量微不足道,但他却能控制住从中亚到印度的要冲,因此他的善意对于后来的贵霜统治者仍然很有价值。贵霜人像罗马人一样都是亲希腊者,于是,一个由非希腊但是亲希腊的政权培育的希腊文化,在希腊统治终结之后,仍然沿阿姆河与亚穆纳河河岸以及地中海沿岸存在了很久。
 

酒神狄奥尼索斯
 
站在伊斯塔立夫的露天平台上,我想象着亚历山大大帝穿越兴都库什山,从戈伊达曼平原向北入侵巴克特里亚;一个半世纪以后,巴克特里亚的希腊君主德默特琉从同样的路线,自北向南入侵印度。德默特琉及其继承者们,将希腊武器和钱币引入了比印度更远的地方,相比亚历山大大帝对印度次大陆西部边缘地带短暂的侵袭,他们的影响无疑更加持久。印度的巴克特里亚希腊征服者钱币,以及巴克特里亚的希腊贵霜继承者的希腊化艺术,都证明了希腊文化活跃在遥远的帕罗帕米萨达伊和更加遥远的犍陀罗地区,后者正是喀布尔河融入印度河之地。五十多年了,我一直在书籍和地图上研究世界历史的这一章。而就在这里,在伊斯塔立夫的露天平台上,我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一眼,便胜过读书五十载。
 

 
2
 
 

阿拉霍西亚走廊

 

阿拉霍西亚(Arachosia),阿契美尼德帝国、塞琉西帝国、孔雀王朝及帕提亚帝国东部的一个行省的希腊化名称,它包括现今阿富汗东南部及巴基斯坦和印度西北部的部分地区。
 
在印度河、阿姆河与底格里斯河之间,壮阔的伊朗平原就像一座庞大的堡垒,群山环绕如铜墙铁壁,东北角的巨大阿富汗高地成了它坚若磐石的大本营。在自然守卫如此森严的环境中,天然的交通走廊仅有两条:一条向西南方向曲折蜿蜒,从戈伊达曼平原到坎大哈;另一条南北走向,从哈木湖(Hamun I Helmand)哈木湖是一种统称,泛指在伊朗东南部荒漠以及阿富汗、巴基斯坦相邻地区,随季节出现的浅湖。穿过赫拉特,进入阿姆河锡尔河盆地中的开阔平原。4月里的一场暴雨,让我们决定按照顺时针的方向环游阿富汗,这样就能在山路干了以后再走。于是,我们从阿拉霍西亚走廊启程,目标是赫拉特走廊。
 
岁月悠悠,这两条走廊一直都是征服者军队、迁徙的游牧民族和宗教传播的必经之路。54在阿拉霍西亚走廊,我似乎听见了疾驰的马蹄声还在山谷中回响。我的思绪飞回了那个多事之秋,居鲁士过于庞大的帝国分崩离析,而又被足智多谋、能征善战的大流士统一起来。在那生死存亡的一年,阿拉霍西亚走廊成了决斗场,两面分别站着支持大流士的阿拉霍西亚统治者维瓦纳(Vivana)和宣称自己有权继承波斯王位的瓦希亚兹达塔(Vahyazdata)。瓦希亚兹达塔已经在波斯帝国的心脏地区法尔斯(Fars)历史上的法尔斯泛指古波斯南部地区,包括今法尔斯省及附近省份。自立为王,并且急遣军队前往阿拉霍西亚走廊,击败维瓦纳,占领穿越兴都库什山的南部要冲——贝格拉姆。如果这个大战略成功了,他就拥有了波斯帝国的整个东南地区。但是千钧一发之时,维瓦纳为大流士力挽狂澜。他阻止了敌军占领要塞,又挫败了第二轮进攻。之后形势扭转,直到瓦希亚兹达塔的远征军全军覆没,走廊上的这场战役才结束。在这场历时13个月,争夺西南亚统治权的战争中,上述三场战役是决定性的。
 
思绪向后拉13到14个世纪,就能看到伊斯兰教进入阿拉霍西亚走廊,通过加兹尼和喀布尔,穿越兴都库什山山口进入阿姆河盆地,两个世纪以前伊斯兰教就传入了那里。当后来的伊斯兰教终于跨过雄鹰飞不过的高山,同早到达这里的伊斯兰教汇合,他们包围了戈伊达曼平原和赫拉特山谷之间的高地。岁月流逝,陷入包围的戈里(Ghori)高地居民,从伊斯兰教死对头变成了热情的拥护者和传播者。
 

汤因比
 
加兹尼的地理位置比喀布尔高,而从喀布尔河盆地进入赫尔曼德河盆地的山口,海拔就更高。不过,在穿越瓦萨克的现代道路上,这座分水岭很不起眼,我们甚至还没发现就路过了,并且已经进入了赫尔曼河盆地,向加兹尼前进。城墙环绕的加兹尼是现如今的城堡,占据着一个相当特殊的战略位置,那是在一条指向西南方向的山脉最后一条支脉上,掌控着沿山脉两侧的两条道路的西南出口。现代道路沿着更西北一些的老路,但是加兹尼帝国苏丹马哈茂德的光塔、城市、皇宫以及陵墓的位置,都证明在那个时代另一条老路才是主干道。在加兹尼西南部,两条老路在现代修筑的城墙下合二为一,继续向前穿越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深坑,它被两条山脉包围,西北方是哈扎拉贾特山脉,东南方是苏莱曼山脉。4月,这两条山脉上仍白雪皑皑,在地平线上闪着银光,同我们脚下没什么特色的开阔平原对比鲜明。但是,在抵达穆库尔(Mukur)以前,平原再次压缩成走廊,两条山脉分立在道路左右。
 
这一段走廊就是塔纳克河峡谷。我们这几个朝西南方向去的游客,在抵达穆库尔之前,驱车进入这条峡谷,而且在看见坎大哈以前,都不能改变方向。事实上,这段旅程花费了一整天,我们乘坐一辆路虎,沿途的桥梁和涵洞交通量都很大。塔纳克河水流很小,即便赶上今年4月的罕见暴雨,它能灌溉的范围也不超过脚下随便一块麦田。但是,作为一条通向主路的黄金路线,它有两个显著优点,而这是其他河流比不上的。塔纳克河并没有切割峡谷,它的上游气势平缓而开阔,以至于我们都没注意到何时已经离开了加兹尼河流域进入了塔纳克河,两河之间没有明显的分水岭。正是这种平庸,让塔纳克河变得重要。加兹尼河转向南方,成为死水(Ab i Istadé),剩下的水流作为支流的支流,最终曲曲折折地汇入赫尔曼德河。气势澎湃的赫尔曼德河,及其可爱的主要支流阿尔甘达卜河,都是比塔纳克河慷慨的灌溉河流,但是对公路可就没那么友好。正是因为它们的水流如此巨大,也就没给公路留下多少空间。两脚兽和四脚兽可以沿着阿尔甘达卜河谷爬到水流更大的地方,然后穿过一个山口进入塔纳克河谷。但是如果沿着赫尔曼德河向上游爬,就会进入死胡同,因为哈扎拉贾特山脉的最高峰堵死了道路。但是沿着平庸的塔纳克河向上,你会抵达加兹尼,那里是通往喀布尔、卡比萨卡尼什以及巴克特里亚的咽喉之地。塔纳克河作为一条通路,的确在赫尔曼德河盆地的诸多水流中绝无仅有。
 

 
3
 
 

人的分水岭

 

会流动的不只有水和水银。羊群会流动,游牧人群也会流动。整个三月,普什图牧人(开伯尔山口以东称为波温达人,以西称为科契人)一直在流动,像大马哈鱼一样逆流而上,经过白沙瓦大学的校园。他们从巴基斯坦和印度平原向西北方向流动,抵达阿富汗高地。今天,在从穆库尔到坎大哈的公路上,我遇到了他们中的一些人。这个时候,他们本来也应该向上流动,但却从西南向东北前进。在开伯尔山口和阿拉霍西亚走廊之间,我已经越过了游牧人群流动的分水岭。游牧人群从西南和东南两个方向汇聚在哈扎拉贾特山脉的夏季牧场上。
 
我们今天遇上一支人数众多,算上牲畜和人非常庞大的队伍,我们不得不停下汽车,让他们先过去。把牲畜算在内,不仅因为它们占地面积最大,更是因为它们正儿八经也是家庭成员。事实上,人类对待它们比对自己还要体贴。下雪时,地上湿漉漉的,不少牧人还赤着脚,帐篷也都破陋不堪。可是当队伍行进的时候,却很少有人骑着牲口。在那支特殊的队伍中,我惊讶地看见一个小男孩骑在驴上,面色凝重。但是小骆驼在背篓里由成年骆驼驮着,却很常见。能走路的年轻骆驼背上盖着绗缝外套,上面还有个洞,供毛茸茸的驼峰顶穿过。即便是成年骆驼,走到高海拔时也被披上麻布外套。羊羔则像婴儿一样被人抱在怀里。这支队伍非常庞大,因而拥有自己的毛拉,这位胡子灰白的老人也怀抱两只羊羔步行。成年羊才自己走,它们细碎的蹄子在半干的泥地上发出奇怪的啪嗒啪嗒声。
 
突然,在一群孩子中,我好像看见了我的孙女。她也正热切地注视着我,好像很惊讶我居然这么久才认出她。身高、特征、眼睛、表情,一模一样。把这个普什图小姑娘弄白一点,或者把那个英国小姑娘染黑一些,简直就是双胞胎。她们两个如此相像,是人类种族统一体的活生生的证明,尽管人类人为地分裂成了相距遥远的民族。就像贝尔曼号(Bellman)船员回应的那样,“普什图人”、“英国人”还有别的什么,我们给自己和邻人贴上的这些标签,“只是约定俗成的符号”。
 
这些吉普赛普什图人的先祖,是什么时候找到了穿越兴都库什山进入现在山南栖息地的道路?我们猜测今天的普什图人源于前赴后继的游牧入侵者,他们每次入侵都会吸收一些普什图语以及当地的游牧生活方式。这些新来的入侵者是被后面的人驱赶而来,还是受眼前新牧场的诱惑而来?可以肯定的是,随着时间推移,欧亚大草原腹心位置的游牧民族人口和牲畜数量倍增,比较弱小的游牧部落被挤压到了草原边缘,他们走出了草原。但是,即便没有来自身后的压力,一个游牧部落也会受到诱惑,自愿以草原交换群山环绕的一连串连接着阿姆河盆地和赫尔曼德河盆地的牧场。
 

汤因比的代表作《历史研究》英文版
 
在我顺时针绕阿富汗而行的旅程中,我已经反方向沿着这一连串牧场追随中亚游牧移民的跋涉之路。穿越赫尔曼德河上的格里什克(Girishk)和迪拉腊姆(Dilaram)之间的戈壁滩,我们在迪拉腊姆和法拉省(Farah)之间,穿越被古尔山脉(Ghor)最南端的山峦包围着的六座大牧场。5月初,这些牧场上到处都是吃草的骆驼、山羊和绵羊,还有它们的主人或者说仆人。越过法拉省的开阔平原,再次陷入群山包围之后,我们很快发现自己正在穿越信丹德(Shin Dand)的巨大绿色圆形牧场[信丹德的波斯语名字是沙布札瓦(Sabzawar),意为“绿色的河边草地”]。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群山隐退。遥远的蓝色天际丝毫看不出白雪覆盖的丘陵就潜伏在东方。逆时针沿着我们几天前在坎大哈和穆库尔之间遇到的普什图移民队伍的足迹,一个中亚游牧部落就会发现,从哈里河峡谷向南和向东,一路上都是水草丰美之地。
 
公元前2世纪,在月氏的压力下,塞族人被迫放弃了先祖在锡尔河和阿姆河盆地的营地,他们正是沿着这条道路最终穿越赫尔曼德河盆地,最远抵达东南方的马哈拉施特拉(Maharashtra)。那天早晨,在从穆库尔到坎大哈的路上,我目睹的正是21个世纪以前改变世界历史的民族大迁移的一场重演。
 

 
4
 
 

坎大哈

 

如果从加兹尼和穆库尔沿着阿拉霍西亚走廊进入今天的坎大哈,就不会明白为何这座历史名城矗立在这里。离开机场几英里后,道路突然偏离了行驶了大半天的塔尔纳克河右岸,向上爬升到了一块良田遍布的宽阔平原,很快又跨越了一条壮观的灌溉水渠,这条水渠从对面一直延伸到现在已经看不见了的塔尔纳克河谷。塔尔纳克河水量太小了,一定有其他更加丰沛的水系滋养这条水渠,不过目前我还看不见。右边的地平线上是一条较低的山脉,有着奇异的锯齿状山顶。我眼前是一座或两座孤立的山峰,同样不高,但形状却更奇异,在平原上拔地而起。道路明显朝着山峰而去,但是就在似乎触手可及的时候,满眼的树木突然遮蔽了视野。我们沿着一条林荫道进入坎大哈,道路两旁都是花园,当抵达住处时,我已经彻底晕头转向了。
 
为了找到方向,我必须出城去,走一遍从坎大哈到格里什克的路。这条路距离今天的城市边缘有一两英里远,在路上会发现自己正好位于刚才所见的形状奇异的孤山脚下,自从踏上由加兹尼进入坎大哈的路,就再没看见那座山。这座山形似一艘19世纪晚期的铁甲战船,船首被削成一只夯锤。这只夯锤的尖端正好碰着路面,沿着夯锤锋利的边缘,莫卧儿皇帝巴布尔开凿了40级巨大的阶梯,即奇勒兹纳(Chihil Zina)。奇勒兹纳,意为四十级台阶,应拼作Chil Zena、 Chilzina或Chehel Zina。这些阶梯通往一座壁龛,皇帝在里面立碑记录他在印度的征服行动。巴布尔的孙子阿卡巴后来添上了自己的铭文。阿富汗前国王阿马纽拉(Amanullah)又安置了一对铁栏杆(愿上帝保佑他),观光者可以扶着栏杆安全地爬上台阶,尽管还是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5
 
 

阿富汗喀布尔

 

最高一级台阶位于夯锤的缺口处,站在那里就可以一览无遗地看到从加兹尼来时遗漏的风景。回望东北,灌溉平原的全貌尽收眼底。稍远处茂密的树林预示着那里有一座现代城镇,在它旁边还能看见古城的轮廓。18世纪阿富汗王国的建立者阿赫迈德·沙·阿布达利,在这块平原上修筑了这座四面围墙的城市。阿赫迈德·沙陵墓的圆顶标志着城市的东北角。今天的城市规划者们推翻了他建立的城墙,如今沿着这座曾经的四方城的外围进入坎大哈,几乎很难发现任何遗迹。但是,站在奇勒兹纳顶上,就能看见18世纪的坎大哈和远在拉贾斯坦的18世纪的斋浦尔,都是按照相似的矩形修建的。在亚洲,这种严谨的城市几何学似乎很有异域风情。可以幻想一下,这也许是某些受亚历山大大帝委托而来的希腊建筑师的杰作。
 
阿赫迈德·沙的坎大哈城矗立在平原之上,挤掉了之前的城市,却在现代轮到自己被淘汰。站在40级台阶顶端的小平台上,伸长脖子,沿着船形山的侧面向右看,紧贴着船尾处还有一片腐朽的泥墙,那里一定就是阿赫迈德·沙·阿布达利将首都迁入这里之前的坎大哈城旧址。他统治着马什哈德(Mashhad)和拉合尔之间的全部领土,因此有胆量将他的新城修建在如此暴露的位置上。老城则据山川之险,同时刚好掌控山脉远端和塔尔纳克河之间的西向路段。在我所在的位置上,再次看见了塔尔纳克河。河流与山脉之间的空间刚够容纳一座城池,在山脚下掌控道路。
 

阿富汗喀布尔
 
走下40级台阶,我们参观了刚才从上面看见的古老泥墙环绕的城市。在这座废弃的城市里,有一座著名的神龛,吸引了大批坐车而来的朝圣者,多亏他们,去那里的路才通车。靠近40级阶梯的城墙外,山脚下有一眼泉水,沿着一座小型峡谷的底部喷洒出一片如茵绿草。城墙里面大本营的废墟向我们证明,这里必定经历了数个世纪的辛苦经营。随着陡峭的山脊向上,城墙也从泥筑变成了石筑。最高处极为艰险,就算是山羊也爬不过去,是一道天然屏障。
 
城堡的高度证明了它是三座坎大哈城中最早那座的古老遗址,因此也就间接证明了船形山尾和塔尔纳克河之间的道路也很古老。这条道路沿船形山船首而建,从坎大哈到格里什克的现代公路也沿它修筑,还有一座纪念碑也能证明这条道路历史悠久。从山峰东北一侧最低的斜坡可以俯瞰这条道路,就在几天前,那里刚刚发现了一座印度皇帝阿育王的石碑。这是一块双语石碑,一种语言是阿拉姆语(Aramaic),已灭亡的波斯帝国的官方语言,另一种是希腊语,塞琉古王朝的官方语言,塞琉古王朝是波斯帝国在东方的接替者。这块石碑是已发现的最靠西的阿育王石碑,它的地理位置证明,亚历山大大帝的继承人“胜利者”塞琉古,割让给阿育王的祖父旃陀罗笈多的领土中,包含整个阿拉霍西亚地区(以此交换500头战象帮助塞琉古对付安提柯)。
 
从奇勒兹纳上看过全景,参观过最古老的坎大哈城遗址,并且探明阿育王石碑的大致位置(以防破坏又被重新掩埋)之后,为何坎大哈城位于此地的原因就不难理解了。然而,即便是40级台阶上绝佳的观察点,还是看不见一种只能在地图上显示出的情况。在地图上,一眼就能看到赫尔曼德河和印度河一样,都有一条分成五条河的支流,而坎大哈的位置正好呼应木尔坦。它坐落在一块颠倒的三角洲的中心,正好在五条支流汇入主流的交汇点上方。地图大体准确,但是,从40级台阶顶只能看到一条伴随坎大哈的塔尔纳克河,而它却是五条河流中最不起眼的。阿尔甘达卜河(Arghandab)才是老大,因为其余四条河水都要汇入其中,再一道奔入赫尔曼德河。但是,无论从40级台阶顶还是平原上,都看不见阿尔甘达卜河。无论从上面还是下面看,西北方的地平线都被造型奇异的锯齿状小山脉封死了。
 
当天下午,我们突破了这道阻碍视野的障碍。我们径直前往那座讨人厌的小型山脉,再次穿过昨天遇到的宏伟灌溉沟渠,从山脉隧道钻出,再穿过无数锁门关(darbands)中的一道,锁门关是一种变幻莫测的山体裂隙,是伊朗山地风光的典型特色。然后我们绕过另一座形态特异的山脉的山脚,绿意盎然的阿尔甘达卜峡谷就出现在眼前。浅绿色的庄稼和深绿色的果园、小树林交织在一起,阿尔甘达卜河穿流而过,河水温柔,流淌出一条条蜿蜒的蓝色水带,黄沙河岸曲折,与河水相映成趣。
 
阿尔甘达卜是一条迷人的河流,我们曾在巴巴瓦力饭店(Baba Wali)的阳台上看她看了几小时,人居然可以爱上一条河。但是如果阿尔甘达卜河曾以水中仙女的形象出现在希腊神话中,那么神话里她一定不爱凡人,因为她的心全部属于艾特曼德斯(Etymandus,伊朗语中赫尔曼德河的希腊语名字)。在巴巴瓦力饭店,我看着这个小仙女匆匆奔向她的爱人。第二天,在毕世特堡(Qala i Bisht),我看见阿尔甘达卜河投入赫尔曼德河的怀抱。当她独自舞蹈的时候,可曾看见那些残忍的人类工程师正榨出她的血液,浇灌干旱的坎大哈平原?我想她大概满脑子都是她的爱人,所有没注意到那些未经允许的恣意妄为。唯有干旱的平原才感谢那些不信神的工程师的胆大妄为,用偷来的河水为自己披上绿色的外衣。

 

 

本文节选自《亚洲高原之旅:文明的兴亡》。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原文作者:阿诺德·汤因比;摘编:董牧孜;编辑:张进。


 

 

 

 

里仁学院|历史学家汤因比笔下的亚洲高原:看见文明的兴亡与角逐

创建时间:2020-10-29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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