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子敏 朱晓佳 南方周末 4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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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课应该教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张大春讲了一个看上去与语文毫不相干的故事。当故事讲到最后的时候,他开始哽咽。
 
 
 
那是朱力扬所著的《中国空军抗战记忆》中记叙的一个故事。
 
 
 
抗战期间,一个飞行员要结婚。婚礼的日子早早定下来了,可到了那天,大队要执行飞行任务。大队长和他讲:“你今天不要飞了,在家好好地办婚事。等我们把日本人打下来了,一起来给你贺喜。”飞行员于是老老实实留在家里张罗婚事。那天,新郎邀请了十桌亲友,有七桌是空的。他们从晚上五点等到六点,又从六点等到七点,七点等到八点。眼看着天已经黑了,婚礼不得不举行了。婚礼举行完,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几位战友。可是五分之四的人,在那一天的空战中殉国了。新郎带着自己新婚的妻子,到每一个空桌上去敬酒。“那种情感,语言无法形容。”张大春哽咽着说:“我知道,我讲到这个场景我会哭。我不想掉泪,但我必须把这个经验告诉你。”
 
 
 
后来,张大春联系到这本书的作者,在台湾对他进行采访。因为采访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张大春称之为“非常简陋的采访”。
 
 
 
“但我跟他之间那天的对话,如果说有意义的话,其实是更清楚地知道了有人献身,把自己的生命都不顾,是因为我愿意献身,而不是为了其它别的什么目的。”张大春用他的右手指节反复地敲击着桌面,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太动人了。”

 

 

 
对于张大春而言,语文课就是语文课。作文,要听从孩子们的本心,而不需要其它别的目的。
 
 
 
两年前,在由南方报业传媒集团与灿星制作合作出品的第一季的《同一堂课》上,张大春作为代课老师,曾到济南制锦市街小学给一班二年级的小学生们上了一堂语文课。那天,张大春带着全班孩子游大明湖,引导孩子们讲出他们的所听所见。
 
 
 
最后,这群八九岁的孩子们,集体创作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首七言绝句:“四面八方都是风,行舟西向水流东。荷枯湖浅浮云散,柳隙之间声不穷。”
 
后来,张大春又带着济南的孩子去了台北。在台北静心小学,张大春给两岸的同学们共同讲述了《诗经》的篇章《七月》。在雕梁画栋的台北孔庙,两岸学生共作了一首“七月诗”。
 

 

 

第二季《同一堂课》,在主课堂之外新设“第二现场”,张大春化身“班主任”,对主课堂的授课内容进行补充。每一次录制,他走进棚内,一定先去和现场的孩子们互动,再和导演组谈工作。
 
 
 
十一堂课下来,他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我在现场糟透了。”张大春有些懊恼:“我总觉得我没有尽到文从字顺的基本责任。每一次重来的时候,我都对孩子们很抱歉。”
 
 
 
与第一季时置身课堂之内不同,作为班主任,张大春旁观了第二季《同一堂课》的所有内容,他的心中有一些遗憾,但他希望《同一堂课》能做到第五季、第七季,能影响到更多的观众,更多的孩子,最重要的是,能够吸引到更多“处在教育现场中的老师”。
 
 
 
“如果能够触动他们什么东西可以怎样教,这个意义要远大于小朋友学会多少东西。”张大春说。
 
 

重要的不是知识点

 

而是理解知识点的观点

 
 
南方周末:你似乎特别抗拒自己的文章被选入课本?
 
 
 
张大春:对,我只要被选入课本,我就要被仇恨三年。因面临升学考试,学生要来背我的东西、看我的东西、理解我的东西,考试题目从那里头出,我就变成了一个让人不舒服的对象。
 
 
 
我的孩子念初中一、二年级的时候跟我说过,中国古代的文学家我们比较喜欢屈原,为什么?因为屈原的那些文章不用背,却给我们带来了粽子吃。
 

 

南方周末:如果你来给《同一堂课》选择课文,你会怎么选?

 
 
 
张大春:什么都可以教,可是有些是教人家一堆垃圾资讯,有些东西不教,就让孩子们错过了一个认识世界的观点。
 
 
 
教育有时候很难的地方在这里,它既是一个大事,又是一个由非常小的细节决定的大事。
 
 
 
我大概也会倾向于古典的东西。古汉语是比较精炼、更有效率的文字。而且具备美学和意义导向。
 
 
 
我们读两万字小说,大致能掌握的是情节、人物性格、命运转折。读起来没有什么太大的障碍。正因为没有障碍,你获得了什么实际的内容?也不见得。
 
 
 
可我记得一本叫做《蒙求》的书,里面2000多个字,全是典故,每个典故展开来以后,说不完的故事。《蒙求》这个书,从头到尾说一遍,连语义、翻译、解释大概得有几十万字,而且只是简单地说一遍。我们读《蒙求》两万字,比读现代小说的两万字,能够收获的大太多了。
 
 
 
古汉语表面看起来很难,但难学而易攻。一旦理解了,一通百通。懂一点东西,等于懂五六点东西。在文言文和白话文互相转化的过程里不断练习语感,学到的东西不是一样的。
 

 

南方周末:如你所说,现在“一堆垃圾资讯”、无用的知识,那么到底什么该教、什么不该教?

 
 
 
张大春:对我而言,重要的不是个别知识点,而是理解这个知识点的观点。
 
 
我们讲到“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中的“上船”。老实说,“上船”两个字作为知识点,也是垃圾资讯。但它也可以不是垃圾。因为它牵涉到我们对语言变迁的理解。
 
 
 
“上船下船”的古典意义跟现代是不一样的,原来“上船”是衣服上的盘扣,而不是现代意义的“走上船”。可正因为它是盘扣,才能够解释李白的风度,以及皇帝对于李白的优容——可以让他衣衫不整,这才是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所表现的君臣关系。换言之,李白不是一个抗命不从的人。他如果是“天子呼来不上船”,我就不去,我们对历史的理解就有问题。
 
 
 
它的重要性在于,它不应该是单一被理解的知识点和资讯点,它是一套观察古人生活文化或历史的观点。
 
 

最不能错过的是古诗

 
 
南方周末:我们搜集了两岸三地的语文课本,被选入课本篇数最多的,是苏东坡。
 
 
张大春:如果是我,我宁可只教苏东坡。苏东坡千变万化,而且是极大的天才。他用典、修辞、造句、谋篇、说理,甚至他表达情感,都不费力。那么轻松地把文章条理井然地说出来,而且你会笑。我最喜欢说的一个苏东坡的故事,他说“蜀谚曰:学书者纸费,学医者人费”,你会不会笑?接下来“此言虽小”,这个话是个普通话,“可以喻大”,可以比喻大的事情。接下来说“今之世”,当今之世,“有人以不试之学”,所谓的不试是没有做过试验的,“骤出为政”,忽然跑出来当局了,这种人害的人“其费人岂特医者之比乎”。
 
 
苏东坡讲《猫犬》,意思说这个猫不会捕鼠,这个猫不要养了。但你不能因为家里没有老鼠,就养那个不会捕老鼠的猫。养狗为了要吠盗,你不能因为没有盗匪,就养一个不会吠盗贼的狗。接下来又说,不捕鼠尤可,不捕鼠而捕鸡则过矣,不吠盗尤可也,但是不吠盗而吠主,咬主人则过矣。这两句话说出来很好笑。(东坡云:“养猫以捕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蓄犬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蓄不吠之犬。”余谓不捕犹可也,不捕鼠而捕鸡则甚矣;不吠犹可也,不吠盗而吠主则甚矣。疾视正人,必欲尽击去之,非捕鸡乎?委心权要,使天子孤立,非吠主乎?)
 
 
他的文章充满了冷幽默,很淡定、很从容。古人里面,想要交的朋友,我只有一个苏东坡。
 
南方周末:抛开苏东坡,你觉得什么才是应该选入课本让大家学的东西?
 
 
张大春:能够让人学的东西很多,就看目的是什么,目的是自己写文章,是熟悉历史吗,或者目的是为了在专业技术上实用吗?中国古代的医书读懂是可以行医的,这不见得是玩笑话。
 
 
读得不要太多,不要花太多时间就能够打通古汉语和现代汉语的,我认为不能错过的就是唐诗。精炼的文艺语言和质朴的生活语言原本是隔着很远的,但唐诗跟这两种语言都各有接近。我们今天讲的“葡萄美酒”“黄河远上”这都是非常生活语言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是深奥的典故,精炼的文艺语言。“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玉生烟”,真是美啊,好感动,但到底在说什么?接下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个我懂得。你最后把不懂的对一对,就会知道它中间的诗句有四个典故(庄周梦蝶、杜宇啼春、鲛人泣泪、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唐诗是语感最丰富,而学习效能最大的。
 
 
 
唐诗正好在语言融合很大的历史阶段里,种族的融合、民族的融合,制度、社会、音乐的融合。李白的诗“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首诗谁要是翻译它谁是白痴。字字明白、句句明白,但在他之前就没有人说过,很奇特的一个时代。
 
 
 
像《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秋天的草在山涧旁边生长出来;“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这四句诗,其实犯了唐诗格律上的一个大错误。第二句“上有黄鹂深树鸣”,这一句的第二个字是“有”,是个商声字,那么第三句的第二个字也必须是一个仄声字,不是商声就是去声,结果它是“春潮”,是平声。这是一个错误,但是那么大的一个错,在唐诗里面没有人计较,反而多次被选进《唐诗选》,为什么?境界高。这首诗的境界要大于他犯的格律上的小错误。“野渡无人舟自横”是这一首诗的关键,也就是说这个诗讲的就是一条船,本来靠在岸边,结果春潮又下雨了,水太急了,把那个船冲横着了,船走了没有?没走,因为它绑在那里。他一定是有意思的,这个意思绝对不只是讲一个船被潮水带走了。它表示人不想随波逐流,可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然而他流了没有?还没有。他只是横过来。“独怜幽草涧边生”,这个意思是我是一个隐士。“上有黄鹂深树鸣”,有鸟叫你也看不出来。这两个意象明白地告诉你,离开这个世界、世俗越远越好,而且远到别人无法辨认我。但它不用讲这些大白话,它用春潮带雨来讲,完全是象征意义。
 
 

我无法想象,孔子不如一个蛋糕

 
南方周末:写文章和写作文,有区别吗?
 
 
 
张大春:作文一般都是命题作文。命作文题,在老师心中就会有关于这个题目必须要表达的意志、宗旨,还会根据这个宗旨表述得清不清楚、华不华丽、丰不丰富,来给学生打分数、做判决。但对学生来说,大部分题目不是他想表达的。
 
写文章回到本旨,是学生想要表达什么。先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才会有意愿往表达的途径上走。
 
 
 
应试教育最大的问题,是让孩子们一代又一代地去揣摩命题官的用意,去揣摩批改老师的命题的用意。而且把它内化成这是我的想法,假装很真诚。
 
南方周末:写文章这件事为什么重要?
 
 
 
张大春:表达是人类的自由。光有这个自由,不能显示出价值。表达的方式、表达的目的以及表达所带来的、所唤起的东西,才能体现其价值。沟通有没有价值?那是人类延续下去的很基本的、不可或缺的环节,当然重要了。可怜的是,我们现在使用语言使用惯了,大家都觉得沟通无碍,但是两个人真能沟通吗?能沟通到多少程度呢?
 
南方周末:教小学生写文章难吗?
 
 
 
张大春:教孩子,尤其是11岁以下——我甚至更愿意说,教3、4岁到8、9岁这个期间的孩子写作,是完全不同的。而且在这段时间,是最适合教写作的。
 
 
 
四五岁——可以运用语言,到八九岁——初步接触文字,这个阶段是最有趣的。而且是最有潜力的初学写作阶段。中国古人尤其如此。
 
 
 
他们在这个年纪,正因为没有学习那么多字、那么多词汇、那么多成语、那么多典故。这种最质朴的认知世界的人生阶段,是最适合学写作的,因为你的工具不足。工具不足,你就必须运用你的体能,运用你的调度——在有限的文字里调度。用非常有限的资源,做极大化无穷的调度,这就是作文的基本法则,或者说基本训练。
 

 

 
南方周末:如果让你去小学里上一堂写作课,你觉得怎样教会比较有趣?
 
 
 
张大春:《尚书》说“教学半”,教学的教这个字。它的左半边。本来就是一个学习的学字,但是后来和孝顺的孝同化了。就本源来说,也就是说从字根来说。教育的教的左边,就是一个学习的学字,这是为什么我们说“教学半”的原因。换言之,教跟学是同一回事,只不过教的人会拿一根鞭子,那个“攵”就是一个手拿着一根棍子,鞭策学习的人。除此之外,老师跟学生没有差别,那么教的人为什么可以“攵”?很简单,因为他知道的比较早一点,而他的优势也只是他早一点知道而已。
 
 
 
我上课不一定有趣,要看什么对象。当我面对的对象有趣,我就变得有趣;当我面对的对象无趣,你打死我也不会有趣。
 
 
 
有没有趣,要看你需要写作的是什么。你要写作的是一封给父母的信,说你给我加点零用钱?或者你要写的是给一个同学说:“对不起,我昨天拿铅笔戳了你,我不知道你今天会不会被戳死死,我很抱歉,我很想向你道歉。”
 
 
 
我刚才讲的,都是我小时候遇到的情形。特别是后面这个故事。我和同学吵起来了,我拿起铅笔就把他的手戳了,而且我明显地看到我的铅笔断了,铅笔头在他手背上。那件事情让我揪心不止一晚上。偏偏这个同学是台北北部基隆市来的孩子,他第二天偏偏迟到,我在想,我是不是把他戳死了,因为铅笔铅有毒。我那时候多么希望说,我要写一个道歉信。结果老师上课15分钟,他进来了。可是心里面,我想要写一封道歉信,让你原谅我,那个情感是真的,到现在我都记得。
 
南方周末:最后一个问题,语文应该教什么?
 
 
 
张大春:两岸三地,在主流的汉语教育里是没有差别的,都希望能透过文字或语言的学习带来伦理或道德的启发,我认为这个期待必须打上大大的问号。
 
 
 
不是因为伦理或道德不应被提倡,而是因为它不应该是语文教育的内容。我们很难避免,想要给那些孩子们“应该做什么”的教育。可我最大的不放心是——我们怎么可能在一个语文教育的现场,帮助另外一个人立刻变成好人?不可能。当有这个期待的时候,我们已经是不道德的了。
 
 
 
教育现场的真相是什么?是我们只能去探索人有可能变好吗、人有可能变坏吗;或者说,什么是变好、什么是变坏。我们不断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才会让教育现场真正成为教育现场,而不是政治、商业、经济或其它的现场。
 
 
 
对我来说,语文课跟任何一个其它的科目都一样,它就是通往下一个知识体系、或是另一个知识领域的探真。当我们不知道应该对什么事情好奇的时候,有一件事情引发了我的好奇,那么这就是一个教育主题。而我接受了这个启发,对某一件事产生了好奇,我去探索、去追讨、去想象,这时候我就是一个学习的人,甚至我就是一个学德学道的人。当我学德学道的时候,甚至可以呼唤下一批人,那个时候我就是个教的人,我就是个老师。
 
 

我们的教育一旦涉及了其他,前不搭后、后不搭前,那就没有了前后接搭的动力。就变成流行什么教什么、想学什么教什么,这个不对的。全台湾人在学怎么烘焙,烘焙成了显学。烘焙这个显学,比《论语》《孟子》还要流行,我无从想象,孔子不如一个蛋糕。孔子说,吾不如也。

 

教学正义 || 张大春:让我选课文,我宁可只教苏东坡

创建时间:2020-01-02 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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